待回过神来,陆贾,陈平并未跟来,仅是张良缓步走在身后。
“王上所思为何事?心痛任郡尉八年固守?”张良问道。
“不止如此。其余之事,寡人亦言不明。”
子婴停下脚步,张良随同停下,等待着子婴理清心绪。
略带湿寒的气息吹拂过脸,子婴心中仍是一团乱麻,“寡人似是...厌了。”
张良双目微睁,似惊讶又似欣慰。
子婴长舒口气道,“寡人一心复秦,在任郡尉未醒之时,一心念及其为可敬之忠臣。待其‘赳赳老秦’之语罢,寡人只觉任郡尉仅为一可怜之人...”
“壮士以身许国,非是可怜。”张良开解道,“王上仁心动所致。若天下归一,王上善待天下之民,身死之将士死得其所。”
“寡人自是知晓。”子婴叹气挠头,“可寡人曾施仁政改法,又行暴政残杀魏人,以至任由陈豨损西域而益秦,皆为得天下行大事。”
子婴不觉缓缓抬起双手,“寡人欲还天下人安宁,本该安心毒计尽出。二计之中,楚地之人可无需枉死,当可有上佳之策。此时为寻速成而无他法,如何笃定他日得天下后,可还天下久宁?即便寡人一生可行,有岂能保后世安宁?天下再乱,无尽身死将士,可还值得?”
皆是心中之言,不吐不快。
子婴一口气说完,脑子清醒了不少。
心中一处之结,当可平之,亦可安之。但若与诸事混在一起,便成大难。如堵塞之水道,任由上游水势再大,总归难成大江。
与“天人”交谈之后,子婴曾暗暗自诩当世之中,无人可配与他夺天下。如今想来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即便得了天下,亦仅是比这群古代人高明些许,却仍是五十步笑百步。
时至此刻,子婴亦发觉英布那日在宛城之言歹毒之深。若无英布之言,他亦不会轻易滥杀,还仅是个仁君,夺天下心安理得,不会有这种魔障。可事已至此,非要保住天下之人永不动乱,才可真正安心。
张良思虑半晌,终于明白子婴之意。
“王上之心果真深远。”张良苦笑,“若是寻常君主,只需认定几身可护国安民,便可恕杀伐之过。王上居然在看千世万世。”
子婴似乎想通了些事,叹道,“始皇之心恐怕亦是如此。屠戮六国,于敌国之民,于己国之民皆是有过。如何平过?自该千世万世保民无虞。不然,始皇不会派精兵强将,一者北戍,一者南融。守在秦地,守在咸阳,天下如何敢乱?恐怕,这才是始皇之名由来,而非真正想天下之首千世万世。”
本欲开解的张良神情一顿,瞠目张嘴。子婴之言有理,始皇若真只是保君王之位,且不论此二事,六国君王与朝中大臣之后,根本不会存活,何谈博浪沙刺秦?
“臣...错了?臣错了。”张良终于确定此念,闭目长叹。
“子房先生可有安天下千世万世之法?”子婴急问道,打断张良的叹息。
“臣虽错,始皇亦是错了。”张良苦笑道,“世上并无可千世万世之朝,此乃道之本。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其法非是一二三,乃是在变化之中,数可违而变化不可违。小如朝夕之变,可至寒暑之化,大至朝代之易,皆有变理。日出可早可迟,寒暑可长可短,然终有尽时。王上或可保秦千年万年,终有其结。”
张良将自身之道尽数告知,子婴闭眼不动,沉默良久。
咸阳学宫中,亦不乏道家之学。子婴亦曾悉心听从良久,此刻更深知其意。
“王上可与‘天人’通,却不可与天违。始皇寻长生,求永朝,终事与愿违。”张良见子婴如此,再次告诫道,却怕子婴无法接受这一定事。
半晌。
子婴忽地睁眼,嘴角挂笑,“寡人心会。”
“王上当真心会?”张良惊疑。
“正是。”子婴笑道,“永朝不可有,然你我君臣若协力,千世万世未尝不可。寡人自认身带杀伐之过,却非不死不灭之过,以安千万世为罚,足矣。”
张良会意一笑,“善!”
子婴扭着脖子,高举双臂抻腰,“如此一言,万世之事竟觉负累。哈哈...也罢。此等负累,寡人担起便可。寡人有要事,子房先生请自便。”
子婴大步走远,张良望着其背影淡笑,“今日之言,臣可传至大秦子民众耳中。陈贺等人虽与沛公有旧情,然终是血肉之身,此等安天下之情,之志,未必敌不过昔日之情。此危...已解。”
南阳宛城之内,英布目带精光,赤膊上身一锤锤亲自打造铁剑。本欲打造成型的赤红之铁莫名崩断,划伤胳膊,血流不止。